《小夜曲》音樂舞臺劇觀後感

在實際看演出之前便感到十分期待,先前曾見過這個「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的其他作品,在觀賞前便不斷地猜測著《小夜曲》會是怎麼樣的一個火花。

除去田馥甄這個對於大眾而言極大的吸引點,從劇情、演員表現、展現手法以及探討議題與多元的層次來看,這齣舞臺劇也絕對是出色深刻的,整體而言,這齣舞臺劇令我聯想到目前為止我最熱愛的電影-《Mr. Nobody》(臺譯:倒帶人生),儘管或許有更多人會聯想到的是《Inception》(臺譯:全面啟動),然而那種燒腦程度以及探討虛實、強制被動中的自由意志,讓我認為與《Mr. Nobody》更像。

或許在第一時間會疑惑,田馥甄於此中的角色到底是什麼,感覺在劇情脈絡中並沒有十分清晰,似乎更像是活動的BGM,然而到了最後細想其少而精的臺詞,便能理解到田馥甄的這個角色的意義不只是「角色」本身,也不負有串起所有劇情線的任務,是這齣劇的靈魂所在,她的臺詞與出現都與其他角色有關,然而不到最後,並不能確切明白她真正代表的涵義。


「夜晚是整理白天思緒的神祕世界,如果不能好好進入,是無法消化白天的壓力和焦慮。」

在剛開始,藉由田馥甄飾演的紫沁與茉莉的對話,做出一個說明,告訴我們何以《日常》與《小夜曲》有關,簡要言之,日常中有諸多面貌,而這些事件是需要整理消化的,所以從日常的明亮熱鬧,轉到了小夜曲這樣的沉鬱靜和,同時也像是提醒著我們,世間上所有的事情都不是絕對的而是一體兩面的,壓力與焦慮未必不能排解,明亮與灰鬱未必始終對立。

日與夜並非二元對立,有時這一切都關乎看待的角度與位置。
「好的睡眠就像好的烹調,將清醒時的日常素材,以適當的夢的火侯,烹調成每日精神的養分。」

一開始田馥甄講的是睡眠與夢的關係,當茉莉說著:「夢的阿基師」時,感覺上似乎只是單純戲謔的段子,實際上卻也恰是一個定調與伏筆。田馥甄在這段又說:「偶而跟夢裡的另一個你吃吃飯,雖然你不一定認識她。」這邊感覺很自然,像是朋友又或者說是治療師與受睡眠所苦的患者的閒聊,在核心精神上也是定下這個故事的背景以及預設。

「只有靠改善自己的生活品質,找到適合自己的空間,才有辦法真正根治你的睡眠問題。」在這句話中點出了兩大重點:主體空間,睡眠作為日與夜的橋樑與重整,意義非凡,然而當這個重整媒介出現問題的時候,就算旁人能夠給予協助,真正的關鍵還是在個體本身,至於空間,更是打從開場茉莉出來時,就提醒觀眾注意的。

第一首歌〈獨善其身〉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先被哼唱出來。 〈獨善其身〉在曲調上確實能製造出空間感,看完《小夜曲》我個人對於《日常》與空間理論的相關性便愈發有感觸,雖然未必符合原意,但是這是我個人的解讀方式。 「獨善其身」這個詞語原意並非現在常謂的「只顧自己」,而是修養自身,因此以這首作為一個入眠曲,似乎也能見其理。另外,這首歌曲是先以身體的部位與感官的結合探討起身心狀態,結合剛開始茉莉給的小提示(舞臺空間的變化)能夠透過歌曲,將空間的觀念進行延伸,除了同一個舞臺,藉由舞臺燈光分出不同場景外,感官所感知到的差異,也是營造不同的空間與狀態。

在這齣舞臺劇中大量使用了後方的屏幕,屏幕上所見的是以「第一人稱視角」所看到的狀態,而舞臺上所看到的是演員與工作人員實際的動作,如此一來,同一個空間(舞臺)中,能夠容納不同時空的場景,而同一個時空裡,明明應是在同個空間的人,又會顯得在不同空間當中(舞臺的不同角落,而不具該狀況應有的同時性) ,在第一個段落中雖然劇情輕鬆單純,卻是在奠基著整齣舞臺劇的原則與背景--這是在探討空間、感知、相對性的一齣舞臺劇。

到了第二首歌〈什麼,哪裡〉出來的時候,其實故事線已經開始有了比較複雜的走向。惠鈴/健雄的這條線也被帶出來了,而這個現場版的演繹以及與故事的串連,讓我個人覺得頗為驚艷,原先由於最喜歡的是專輯中的〈獨善其身〉這首歌,〈什麼,哪裡〉則相對比較沒有這麼關注,然而在這樣的搭配下,對於〈什麼,哪裡〉的感受卻更深刻了。「什麼」與「哪裡」在劇情中既是可以問著健雄何以變性為惠鈴,卻同時將這齣舞臺劇中,關於「情」、「多元性別」的這條線給牽出來了,在這條支線的後面,講述的是一種相對性,而這種相對的觀念,在這齣戲中其實是重要的,呈現在夢境與現實、黑與白、性別以及情感的部份。

到這邊似乎劇情依然單純,只是角色的背景繁複,然而自此之後,劇情的複雜程度以及情感上的糾結程度就又更深了。

在我個人的《日常》聽後感中有提到,我認為這張專輯會讓我想到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的空間理論,以及叔本華對人生得失的見解。生命有著無數的慾望,慾望不能被滿足便會痛苦,被滿足了卻又覺得無聊,人們遂於其間搖擺,慾望永不能被滿足,於此同時,人們常將慾望當做理想,卻忽略慾望是其感性面,理想則是其理性面。在這段的口白中帶到了阿永同父異母的妹妹「小萃」這個人物,而她也很快地在稍後如風如火般地出現,而帶出了「嫉妒」、「情慾」、 「亂倫」、「同性」等在社會中比較被壓抑的情緒與狀態的支線,整體的劇情也就更多層次與更為繁複,畫風從平和溫馨帶入了性、暴力、狂烈、虛幻的元素。小萃夾帶著對茉莉的嫉妒而來,卻反而與茉莉變得親密,在當場或許對於茉莉與小萃的擁吻感到莫名,然而演員的劇情張力掌握得很好,遂有了「自然而然」的節奏以及情緒渲染,尤其在之後的劇情中也有呼應到這個部分。

在我們的社會中,人們時常避諱談論「性」這樣的話題,性從隱私變為禁忌。但在這齣劇裡,並不避諱這樣的題材呈現,藉由半赤裸、半委婉的方式,讓觀眾自己去思索、去被衝擊,如果從中有任何的不適,也能去思索我們在害怕什麼、在厭惡什麼。

性,作為情慾的一種,是實際存在,卻總被刻意忽略的。

就像「小萃」這個角色的背景一樣,是個存在卻被忽略了的私生女,因此她帶著強烈的情感張力和故事前來,將《小夜曲》的靜謐,帶往狂烈的一面,帶來情慾的黑洞,情緒的狂暴,試圖衝擊觀眾的感官,而讓觀眾思索內在情境與外在表徵的矛盾或融合。她帶來了「夜」的元素,讓這些暴露在光明的舞臺中,讓阿永、茉莉的情感無所遁形,也讓觀眾無法逃避。

這種衝突的吸引與不適,正是一種日常。

畢竟,夜晚是拿來整理白天的思緒與素材的。

在茉莉與小萃的擁吻後,提到的卻是小萃與阿永的那段關係,演員以借位、聲音、臺詞,半委婉卻又清晰地傳達了一場激情(我還是個孩子啊),讓人剎那間無法與在前面劇情中那個溫柔、斯文,熱情又有點羞澀的「阿永」連結在一起,激情戲後的 KTV 劇情中,除了有〈寂寞寂寞就好〉的客串之外,也是阿萃發現阿永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的時間點。

這齣音樂舞臺劇並不若有些人所想的,田馥甄的歌曲只是串場的角色,每段劇情都是對於歌曲的另外一層聯想與詮釋,也都代表著重要的時間點,將劇情帶來新的轉折,引往下一個階段。

在田馥甄出來唱〈靈魂伴侶〉前,有這麼一段酒保 Adam 與茉莉的對話, Adam 對著茉莉說:「如果他們兩個(阿永與小萃)沒有血緣關係的話,我覺得根本就是絕配。 」而茉莉則回答:「我們的ㄒ一ㄥˋ [xing]會不會就是天生的原罪?」在這個 case 中,阿永與小萃有血緣關係,而小萃與茉莉則有著同性關係,觀眾們不禁疑惑,那麼這裡的ㄒ一ㄥˋ[xing]是「性」還是「姓」呢?這裡的「我們」是有特定指稱,又或者只是通泛而言呢?而這個疑惑在劇中也由 Adam 提出了,茉莉卻沒有回答,而是接著讓田馥甄演唱〈靈魂伴侶〉。也就是說這個問題,雖然被提出了,卻是由觀眾自己去體悟與詮釋。

在這邊藉由這段劇情,以及搭配這首歌曲,主要是要探討「靈魂伴侶」的定義,究竟是「絕配」即可,又或者是有條件式的?我們的愛,是用靈魂決定,又或者肉身是個侷限與原罪?無論這個肉身的侷限是「性」或「姓」。在演唱時田馥甄的動作與演員們的互動其實也是有趣的,也算是回應了 Adam 的提問,這個原罪或許說的是同性,亦是同姓,與小萃、茉莉和阿永都有關聯。所以,可以相襯,卻也不能相襯。

在前面與後續的劇情與口白中也與此處有所呼應,小萃發現阿永是異母兄長時,表示了原來兩人肉身的如此相襯,來自於血緣的羈絆與呼喚,而與茉莉的親密,或許則是來自同性別的相襯;在與阿永後來的談話中,也說了除了血緣的問題,其實早就有了其他問題存在,他們是不相襯的,因此小萃才沒有堅持與爭取。這話從倫理角度來看或覺驚人,但在劇中小萃的人物形象講出這樣的話語,反倒淡化了令人吃驚的成份,而是令觀眾得以回過頭去思考 Adam 口中的「絕配」,前番的激情,何以是不相襯的?對於「相襯」,它的定義又是什麼?怎麼樣才構成「相襯」?「相襯」究竟是「愛」的附屬品,又或者是一項條件呢?是先「相襯」而愛,又或者是因愛而相襯?關於這個部分我想到了一部比我還要老的電影《A River Runs Through It》(臺譯:大河戀)中一句口白,雖然這說的並不單指愛情,卻十分發人深省:”We can love completely without complete understanding.” 對照前後的劇情,並沒有給予一個明確的解答,但我想,這原先也就沒有標準答案,是否相襯,其實全看心的感受,旁人無法真正得知,既然看的是心,此刻能相襯,而變化了的下一刻或許就生分。

接下來的劇情愈趨繁複與錯雜,先前只是角色關係繁複、背景多元,然而現在卻開始真正進入了燒腦的階段。


「一個人,有兩個我,一個在黑暗中醒著,一個在光明中睡著。」
「我們只有透過夢,才知道彼此的連結有這麼深。黑夜其實不覺得自己黑,黑夜對夢的眼睛是明亮的,反而白晝所給予的一切,知識的系統、情感的渴求、慾望的黑洞,全是蒙蔽眼睛,虛幻的光源。」

紫沁(田馥甄)的這段話,除了是讓惠鈴跟茉莉突然發現原來兩人的睡眠治療師都是紫沁,透過惠鈴、茉莉與 Adam 的談話,也提到了紫沁的一些狀況之外(壓力、睡眠、與茉莉是大學室友…),更重要的是一個承先啟後並且再次提點可能已然懵逼了的觀眾這舞臺劇的精神以及到底在說些什麼。

我們的認知會如何「欺騙」自己? Michael Shermer 在著作《善與惡的科學》中指出,人之所以演化出真正的道德,是因為假裝自己是好人已不再足夠;我們的祖先生活在小型的狩獵採集族群,每個人與其他人不是有親戚關係,就是相知甚深,因此虛假的道德將無藏身之處,必須相信自己是個好人並作個好人,才是真正的好人。在這個次第當中我們能看出即便是道德的起始都來自於自我出發的認知。這齣舞臺劇強調個人出發的感知,而夢境作為一種連結,串接了日與夜,於此中也模糊了常被認為是相互對立的事物的界線。


接下來的劇情竟入了另一波轉折,也就是惠鈴之死。 (第一波轉折是惠鈴/健雄的出現,第二波是小萃的出現,這一波則是惠鈴的死亡),在確實提到惠鈴之死之前,先是茉莉的一段夢境,在夢裡一樣在酒吧,惠鈴說因小萃懷孕,阿永與小萃要結婚了,而感嘆不明白為什麼他們不顧倫理了,切著小黃瓜的同時卻是一直在切著自己的手...這裡開始了茉莉的層層夢境,場景實在是在夢境與真實間切換著,但觀眾仍能從中得到些許訊息,也就是「惠鈴之死」,在 Adam 與阿永談著惠鈴之死的時候,田馥甄出來唱了〈餘波盪漾〉。至此〈餘波盪漾〉所包含的感情層面更多元了,打破了原先對於這個歌曲的認知,談的就是「情感」的本質,愛情作為情感的其中一種,自然是會餘波盪漾,然而卻不止於此。情感是交錯複雜的,有愛卻也有恨,有親情、友情、激情與欣賞,但即便逝去,都有些會留下。在搭配了此曲前後的層層夢境後,舞臺劇也賦予了這首歌更多元的涵義。在先前《日常》的聽後感中,提到了關於悲傷的不同階段,談論著關於療癒。此歌的出現,讓人不禁聯想回去田馥甄飾演的紫沁在這齣舞臺劇中正是扮演著「睡眠治療師」的角色。

在這段劇情中搭配這首歌,其實對於後續劇情的走向是有所連結的。

在後半段中,夢境與現實的界線就如劇中藉由 Adam 口中轉述的紫沁曾說過的一樣,愈趨模糊。觀眾時常得在下一個場景出現時,回過頭去想前段到底是夢還是真實,又是誰的夢。然而《小夜曲》並無意營造成懸疑片,很快地藉由紫沁與茉莉的對話以及之後身著白衣的紫沁在酒吧與 Adam 的對話解釋了這一切。

紫沁:「茉莉,快點醒來啊!」茉莉:「我醒著啊!」紫沁:「你誤以為夢是真實的,就一直以為自己是醒著的。」茉莉:「怎麼可能?現在這麼真實。」

茉莉:「所以我現在是醒著還是睡著?」紫沁:「不要聽別人的,要你自己判斷。」

以上是那整段對話中擷取一部分,中間有些對話是被省略的,然而自此「紫沁」這個角色在這部劇中的地位才真正顯現。她雖然臺詞不多,但是幾乎可說是每句臺詞都是關鍵。

在阿永與小萃的共同的一場夢境後(阿永酒後到小萃家大吵一架,提到了小萃與茉莉的關係,以及自己的憤怒,離開小萃家後回家殺害茉莉,小萃則是闖入阿永家…)舞臺的兩邊,一邊是阿永與小萃講著這個夢境,一邊是穿著白衣的紫沁與 Adam 的對話,透過兩邊的對話,明白了整件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於此同時,也應證了前番關於「夜晚是整理白天思緒的神祕世界,如果不能好好進入,是無法消化白天的壓力和焦慮」這樣的臺詞。阿永醒來後透過檢視夢境中的自己而有了情緒的釋放,面對了自己可能有這樣的負面情緒與念頭的事實,面對自己的恐懼與憤怒,反而獲得紓解。

簡單來說,茉莉連續遭逢祖父逝去、惠鈴死亡的影響,不是失眠,而是時常昏睡,總是在三點才起來,並且分不清夢境與真實,並時常跑到別人的夢境裡。在這邊也用了與《Inception》一樣的設定,要清醒,只有讓她在夢境中被殺死。然而,紫沁卻又說了:「不過這個很難,就算白天知道了,夜晚一進入夢中也很難記得。而且茉莉也會在夢中拒絕真相,不斷地製造情節,無意識地阻止大家叫她醒來。….不過這本來就很難啦,大家都是有感情的,進入夢中,本來就很容易陷進去啊。」此時 Adam 又問出了觀眾的疑惑,田馥甄所飾演的紫沁說的「夢」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生活?


「這個世界這麼美,有綠葉恣意伸展的春天,有寒冷如另一個美麗世界的冬天,每日還有緩緩轉換燈光的四季:清晨、中午、傍晚和深夜,循環交替,人們能夠欣賞杜鵑的紅和落葉的黃,好像置身在一個巨大的劇場裡。如果,我們把心中美麗的能量還給這世界,就是觀賞這齣四季戲劇的門票。」

身穿白衣的紫沁跟 Adam 這樣說著,也是替這劇提到的故事也好、夢境也好所下的一個註解。而在轉瞬間,分明 Adam 才說謝謝紫沁的幫忙,之後卻又透過 Adam 的口白發現距離紫沁說這段話已經半年過去,Adam 也決定接受半年前紫沁的建議好好放鬆心情,先暫拋酒吧,出去走走,並想著不知道紫沁消失的這半年又跑去哪了,然後穿著白衣的田馥甄又出來唱著〈日常〉…


這部劇從夢境、真實為切入面,探討著相對性的詮釋:黑/白、性別、日常/無常、愛/恨……所謂的相對性,就如劇中所言的: 「黑夜其實不覺得自己黑」,另外一方面,也可以茉莉的情況為例,她活在夢境之中覺得真實,然而何謂「真實」?

以實際情況而言,「真實」是茉莉是沉睡的,但在茉莉認知的「真實」中,她是清醒的。這是這部劇中很重要的一個觀念,什麼是「夢」?什麼是「真」?為什麼要被療癒?為什麼要去治療?什麼是愛?什麼是恨?為什麼茉莉認為夢境是真實的?

這個真正的答案在於個人的感知,如 Lefebvre 的理論所言,我們對於空間樣貌的認知,來自於我們身體與其之互動關係與個人連結。空間,是身體的延伸。在夢境中,何以我們不知道在做夢?在清醒時,何以我們不認為自己在做夢?

不知道有多少人有清明夢(Lucid Dream)的經驗。有時候在面對這種情況的時候,不禁會自問:我是真的清楚知道自己在做夢,又或者我以為的這個自我意識也是夢境的一部分?曾經看過一篇研究清明夢的研究,研究者使會做清明夢的人在 MRI 機器中睡2-6個晚上,請他們若是進入清明夢就將眼球左右左右移動、握左手10秒鐘、再眼球左右左右轉動、握右手10秒。將清明夢與一般 REM 睡眠狀態比較,研究者發現增強的腦區為右腦背外側前額葉(功能與自我評價相關)、楔前葉(跟自我知覺的功能有關)、前額極皮層(評價自我思緒跟感受有關),礙於能夠研究的樣本太少,還有能再研究的空間,然而根據這個研究的結果,研究者認為,在一般的夢境中,人們僅有基本的意識層面──能經歷到視覺、聽覺等知覺感受與情緒,但做夢時多半不知道自己在做夢,也就是缺乏自我察覺,而做清明夢的人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他們在夢中仍有自我意識。

那麼倘若在「清醒」時缺乏自我意識、在「睡夢」中則有自我察覺,那麼究竟清醒與夢中之於這個個體而言的界線在何處?清醒與沉睡的界線在何處?而我們為什麼總是試圖區分得如此清楚,並給予他人標籤?

這讓我想到了尼采的《善惡的彼岸》以及《道德系譜學》等著作。

尼采在這些著作中闡述了他的「主人-奴隸道德說」,首先,在尼采的想法中,任何一個現象都不是表象也不是幻象,而是一個符號,在現存的力量中,找到它的意義,而意義是複合的概念,對於事物而言,有多少力佔有它,就有多少種意義。

「能動力」是尼采所謂的「主人意志」,它是可塑的、支配的、全力以赴的、肯定差異並把差異作為享受和肯定的力;「反動力」則是所謂的「奴隸意志」,是以分解能動力來取得勝利,是功利主義的力。

在尼采的著作中他提出了疑問:「好的判斷怎麼被決定?」尼采接著提到了他的看法:在主人意志的情況下,人們是透過自身肯定自己是「好的」,並在「好」「壞」的差異中,由這種價值距離的生命歷練取得創造價值,而不是來自否定他人,把別人拉下來鬥臭來自以為勝利。而所謂的「奴隸道德」是對於外界、對於他人的否定,藉這種否定來豎立自我,需要外界的刺激,尼采認為憎恨者本身就是痛苦的,意識逐漸僵化,不尊重朋友也不尊重敵人,不重視災難更不重視災難的起因,對於別人之於他們的批評,只會反唇相譏、相互推諉。而後者,不是更貼近部分人莫名的恐慌嗎?透過批評、踐踏與自己有異的人來取得「勝利」,以「道德」為名,卻忽視了道德的起源與背後力的結構。(因為這有點斷章取義…尼采的道德觀雖然有衝擊性,但其實非常有生命力,無論贊成與否都能去閱讀並思索,此外這裡的主人與奴隸並不是真的以社會階層區分,此外就像薩依德說的,知識份子屬於他的時代,可以參考下尼采的時代背景來更了解他的想法的脈絡。)

在書中,很有名的那句或許就可以詮釋《小夜曲》表達的議題的情感糾葛與脈絡:「出於愛所做的事情,總是發生在善惡的彼岸。」情感本身是超善惡的,這齣劇以「現實」與「夢境」模糊了的界線,來聚焦於感性本身,從而讓觀眾建構屬於自己的理性角度,也可以說是超越了理性與感性。


在空間方面,除了舞臺設計良好,且如前頭所說,運用了屏幕與實體演出的雙重搭配,營造觀眾對於空間感不同的認知外,透過劇情也傳達了感知與空間的關聯性。我們對於空間的樣貌,來自於我們身體與感知的延伸,透過感知,能讓空間的界線模糊,這個空間其實並不止於實體空間,也因此夢境與真實的界線產生模糊,關鍵在於讓觀眾聚焦在認知主體的個人感受

這讓我想到畢恆達先生的《空間就是性別》以及《空間就是權力》這兩本書。這兩本書都是以非常淺顯的話語帶讀者進入這樣的環境心理以及環境社會學中。空間與人和社會的關係是靈活而豐富的,我們對空間的認知是個人感官的延伸,同時也與社會加諸的習慣有關。

就如同 Langdon Winner 所寫的〈技術物有政治性嗎?〉(Do Artifacts Have Politics?)所探討與舉到的例子相似,有時空間的根本性質上被賦予了特定的社會架構,展現的是特定目的,而我們對這些空間的樣貌則是來自於個體感受。這讓我想到在《A River Runs Through It》中身為哥哥的主角 Norman 在最後年老時有這麼一段獨白:

“Eventually, all things merge into one, and the river runs through it. The river was cut by the world’s great flood, and runs over rocks from the basement of time. On some of the rocks are timeless raindrops. Under the rocks are the words. And some of the words are theirs. I am haunted by waters. “

空間承載著記憶與個人感受,河水不只是河水,更是 Norman 與其父親和弟弟相處、成長所在地,Norman 說:”I am haunted by waters. “然而實際上縈繞於他心頭的是在這個空間背後的這些記憶與經驗,無論是歡樂、溫馨或是悲痛與無奈。


在《小夜曲》中,舞臺的每個場所都是用一些代表性的聲音、物品所構成,這在劇場手法中並不奇特,但在本齣舞臺劇中對於空間的切割與陳述卻更加貼近於「第一人稱」的主觀敘述,即本齣舞臺劇中強調的是「我」的觀念。

細品之,所謂日常者,是先有「我」的日常,才有「我認為、我感知到的你/他的日常」。這讓我又想到了《為什麼我們經常誤解人心?》(Mindwise: How We Understand What Others Think, Believe, Feel, and Want)這本書,我們時常聽到要「將心比心」、要站在別人的立場,然而我們真的能嗎?人類大腦最傑出的能力,就在於能想像別人的心思並去理解別人,當然這並不是一項完美的功能,我們會透過角色取替與觀點取得去推論他人的想法,然而根據研究顯示,即便是我們熟悉的人,我們對於他們的理解也比我們想像得還要低,但這種能力還是十分神奇且值得讚嘆,只是在使用時我們應當更加謹慎,就像這本書中所說的:「我們大腦的社會感受力有其侷限,曉得這點,並不總是意味著我們可以克服這些侷限而更理解其他人。有時人類的聰慧智性,最棒的是在於它還存著一絲謙卑,知道別人的心思有更多部分超越我們所能想像。」我們對於他人心智的想法奠基於推論與假設,我們所謂的「我懂」、「尊重」背後其實都存在著自己對於這一切的想像。所以我們看見的別人的日常,認定這些日常的意義,是從自己的環境、自己的理解出發的,其實就像劇中紫沁所說的:「白晝所給予的一切,知識的系統、情感的渴求、慾望的黑洞,全是蒙蔽眼睛,虛幻的光源。」屏除「自己」,我們無法真正看見他人,然而即便透過自己的感官去認知,我們也看不見完整的他人,而是始終隔著一層差異,然而若忽略了這層限制,便容易錯誤判斷。這樣的說法或許有那麼點太現象論了,但想要提出的不過是在感官佔有重要意義的同時,很有趣的是,人們時常過度強調客體,卻忽略自己主觀的感知的影響,忽略了我們感官與大腦是具有限制的。

而關於空間,在此我也想要從另一個角度切入,也就是我們對於「家」的想法。舞臺的樣式是一個房屋的形狀,加上剛開始場景在阿永家,讓我不自覺地認定了這個符號象徵著「家」。我們對於家的想像為何?有的人腦中想到的是空間--或許是一幢房屋,或許是一間套房,或許是跳脫建築物的在城市中的一個最喜歡/最有安全感的角落,有的人想到的則是成員……過去課本中提到的「大家庭」、「小家庭」、「折衷家庭」…已經是一個太過傳統的框架,關於「家」,我們能夠擁有更多的想像。打從1960年代開始,丹麥就有了「共同住宅」的觀念,現在在德國也有了青銀共居的形式,「家」,是能夠打破血緣,打破年齡藩籬的,我們與「家人」的鍵結或許起於血緣,然而相處卻不只是血緣二字就可道盡的。在《小夜曲》當中,對於「家」能有很多元的想像。茉莉於爺爺去世後到阿永家住,那裡也成為了她的「家」,眾人想聊聊時便去酒吧與 Adam 談談,某種角度來說,那也是「家」,在一樣的家的架構下,存在著無數的可能,畢竟對於每個人而言「家」的定義都不相同,無論形式、樣貌或成員,真正關鍵的在於每個人的主觀感受。

儘管《小夜曲》很有可能只是從這不同的角度,一樣地去探討《日常》專輯的另一種核心精神,然而整齣舞臺劇還是讓我不自覺地想起了電影《Mr. Nobody》那一樣有用顏色區分、一樣錯綜複雜的故事線,顏色代表著不同的狀態,而不同的故事線中所有相異的結局,卻又有些始終雷同的部份,比方說電影中在先前的支線中 Anna 的丈夫都會出事,都是在那個地方打滑出車禍。在舞臺劇中,許多細節是環環相扣的,當阿永毒害(?)茉莉時,提到的乾燥花與惠鈴先前的行為(妻子死後從園藝設計師到做乾燥花)與說明是相對應的,在許多夢境支線中,阿永都試圖殺害茉莉…..

《Mr. Nobody》提到的一個很重要的觀念就是選擇、概率與命運,不同的選擇走向不同的人生,但是許多這些「選擇」其實都是「被選擇」 ,在本劇中也有稍微提到這樣的觀念,在《Mr. Nobody》中,影片的觀念是這些「被選擇」許多是來自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造成的蝴蝶效應,而最終片中主角的「不選擇」卻導引他走向在不同支線中他最美好、也最重要的人事物。 《Mr. Nobody》是一場西洋棋中所謂強制被動(zugzwang)的棋局,《小夜曲》某種程度而言,也是一場關於強制被動的棋局,在生命中,成為了被動倚賴情勢發展,由局勢決定命運的人,好像無論如何下,都是輸局。

於是在劇中田馥甄飾演的紫沁在最後提出了一種寬容與解釋(大家都是有感情的,進入夢中,本來就很容易陷進去),也提供了一種面對這一切的態度-〈日常〉。單純地把心中美麗的能量還給這世界,當做觀賞這齣四季戲劇的門票,如果覺得所有的選擇都走向死局或意味不明,那麼先把美麗的能量還給世界,去感受無常與日常,去感受相對,去感知自己,去感受世界。

表面上《小夜曲》談論到的議題、支線以及故事主題太龐雜,然而藉由一曲小夜曲,我們暫且無需去探討平時總被提到的「選擇」,而是探討認知,從自身感知出發,去描述一個空間、一段記憶、一種感覺、一場夢境、一種心思、一種相對關係……

這或許就是一種日常。


我想特別再提到的是劇中部分情節或者說素材的運用和帶來的感觸。

為什麼我提到《Mr. Nobody》中選擇/不選擇的觀念?
人生是一連串機率的組合,而我們時常面臨「選擇」。在《Mr. Nobody》也透露了「時間」的重要性,在《小夜曲》中其實也是如此,總在不經意間透露時間訊息,之於觀眾,實際花費的時間貌似是差不多的,在舞臺劇中卻可能分別是幾個小時、一個月、半年……這道理很簡單,時間在不同的意識當中,會被賦予不同的意義。我們在人生中常常面臨似乎必須選擇的時刻,然而就像《Mr. Nobody》所演的,有些時候我們會被困在其中是因為我們當下沒有意識到有其他的選擇,然而我們並不一定得總是這樣「二選一」。我們不一定要去思考或選擇自己是清醒或於睡夢中,而是去感受每一個當下

雲門劇場的場地不大,但或許也與劇場的設計有關,對於聲音的表現是好的,關於這點除了讓田馥甄歌曲表演部分聽起來飽和之外,也是讓劇中許多舞臺上的聲音得以被觀眾聽清楚。(當然,因為性質關係,並不會以音樂會、演唱會的規格與想像去評估)

空間,並不是只有視覺,包含了各種感官的總和,在這個舞臺劇中,無論視覺的錯落和聽覺的交雜,都營造了很棒的空間感,也令人印象深刻。

然而在這舞臺劇中也並非始終舒適的。

這裡說的不是雲門劇場空間不適,而是指心靈上的感受。

劇場的形式其實處處在提醒著我們的刻板與對於空間樣貌的舊有想像與個人經驗的連結。無論是空間的陳述、演員的裝扮,我們對於一個場所、一個角色都有其想像,而一旦接受了這樣的設定,我們便不會去質疑。比方說茉莉的臺詞中提到了「比女人還女人」,或者在臺詞中,朋友間戲謔的「娘」等字詞,這非常的日常,但細思極恐。我們的日常中,確實充滿了設定,而且我們接受了這樣的設定。我想起了 Always 的品牌影片-Like A Girl,影片中其中一部分問了一個小女孩,當說到”Run like a girl”時,她認為這代表什麼意思?

“It means run as fast as you can.”

不舒適的並非只是言語本身的設定,而更是在於:原來這個設定是如此熟悉,以致於不敢認定自己從未這樣想過。舞臺劇中的一些角色設定與情節衝擊,不斷地帶給觀眾自我省視的空間,揭開日常中早已習慣的這些面紗,強烈而直接的情感衝擊,更能檢視自己第一時間的反射。我很喜歡尼采的一句話:「人生中最重要的關頭就是,當我們有勇氣洗心革面,把自己的邪惡變成良善那一刻。」

如同臺詞中所說的:「白晝所給予的一切,知識的系統、情感的渴求、慾望的黑洞,全是蒙蔽眼睛,虛幻的光源。」在這些白晝間習以為常的設定中,用著反動的修辭,否認了自我的某部分,沒有勇氣去面對自己的偏見與虛偽。然而在舞臺劇中,除了演員不能喊卡重來,觀眾也不行倒轉、快轉,每一剎那都在考驗著觀眾最真實的反應,也成功地挑逗著「清醒」與「沉睡」的邊界,也模糊了標籤而聚焦在最真實的情感反應上。如何面對自己內在的晦暗,並且將之轉為光明前行的力量,不也是一種小夜曲嗎?重組白晝的認知,沉澱一番。

在這齣舞臺劇以及電影《Mr. Nobody》中不約而同地也都運用到了虛幻/真實的交錯,上一刻觀眾認定是真實,下一刻卻發現好像是夢境,不禁令人想起那古老的問題:究竟是莊周夢蝶,又或者是蝶夢莊周?在《小夜曲》中,透過紫沁與 Adam 的話,知道了茉莉跑到別人的夢中,然而同時也不禁令人想著,究竟是誰夢到誰呢?這樣的處理,我認為旨在讓觀眾不需要也不去真正釐清哪些是夢境哪些是真實,儘管可以從不同的場景、臺詞中去判斷,然而無論在《小夜曲》或《Mr. Nobody》中,它們真正要探討的都是隱藏在區分兩者之後的道理。《Mr. Nobody》中,老版主角暗示了享受人生,每條路都是正確的(雖然不一定喜歡),享受所有的人生經驗,用自己的自由意志,負責並享受著;在《小夜曲》中,則是以〈日常〉作結,也是表達了與電影《Mr. Nobody》相近的觀念:「管明天天氣會是怎麼樣,今天的雨還是要懂欣賞;管明天的花會不會盛放,眼前的蝶還是迷戀花香…」

離開學校而接觸的這一切,無論是閱讀、藝文表演的欣賞、觀賞展覽,甚或是更廣義的其他學習方式(生活本身就是一種學習嘛)無非都是一種教育,就像 John Dewey 所表述的,教育的目的就是教育本身,讓人們能繼續教育,而 Jiddu Krishnamurti 的話語又更貼近我們在接觸這些事物的收獲──「教育的功用在於培養完整的人,因而是具有智慧的人。」一場不算很長的演出,依然能帶給我們滿滿的省思,到最後,或許我們也能從中感受到,所謂的日常,不在清醒與否,不在絕對之中,而在於感知的空間,在於自身的情感與對於每一刻的人生實踐,就像是詩人品達的那句:「我的靈魂啊!請不必渴望生命之不朽,但求竭盡此生,於願足矣!」


附註

附註一:田馥甄的臺詞參考場刊
附註二:場刊中「角色」與「演出」頁的角色名字用字有些不一樣…本篇以「角色」那頁的字為標準…(也因此就不評價命名有無其他深意,一來怕又是郢書燕說,二來也是無從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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